10年前,一部散文集《皮囊》称得上“横空出世”,让来自福建沿海小镇的蔡崇达进入文学的视野。后来,长篇小说《命运》和小说集《草民》陆续出版,与《皮囊》合称为“故乡三部曲”。蔡崇达与东石镇,为文学地图贡献了独特的角落。
据说,现在泉州市东石镇的吉祥物就是一只黑狗,名叫“黑狗达”,出现在小镇的大街小巷,包括公交站亭。蔡崇达笔下的主人公在故乡有了具象的投射,当他再度动笔,写的还是故乡,这一次,不是人,是动物。
2024年岁末出版的《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》,讲述了在外婆离世后的孤单日子里,童年的“黑狗达”遇到了人生中最开始的好朋友:鸭子小白、母鸡阿花、花猫黑咪、兔子佐罗、鸽子米点、小狗阿黄。
在接受中青报·中青网记者专访时,蔡崇达说,他之所以想讲出这些故事,是因为它们当时就让他明白,后来也时时提醒着他:“这世间总有某部分是在意着我的,这世界总有些部分是试图陪伴我、和我交朋友的。”
中青报·中青网:你的“故乡三部曲”都是围绕你的故乡东石镇,《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》也是写童年。童年和故乡作为你写作的起点,你觉得可以走到多远?
蔡崇达:说实话,如果要走,可以走一辈子,很多作家一辈子就在写他的故乡。但我在写《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》的时候,并不是为了写故乡,而是在真正理解儿童文学的本质之后,我想要创作一部作品——儿童文学要呈现的是一个民族文化的底层逻辑和基本模型。
我在这本书中最核心的一句话是:“其实和所有动物、植物我们都可以交朋友。知道这一点后,你们就会发现,这世界有太多朋友可以交了。如果不知道这一点,你们会以为,这世界可太孤单了。”这句话,其实就是中国人常说的“天人合一”,人和万物是共呼吸的。
在开始要建立自己的人生观、世界观、价值观的时候,孩子需要有儿童文学来讲述我们这个民族积淀下来的思考。对孩子来说,最重要的不是学到多少知识,而是要有底层逻辑来告诉他们人生在世,立足的根基是什么,然后陪伴他长出自己的思想体系。而这个基本模型,我只有回到童年、回到故乡,才能搭建起来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《皮囊》中的“阿太”说:“既然要死了,就不要让肉体再折磨灵魂。”这是原话,还是经过加工的?有读者提出疑问,肉体、灵魂这些词很有“文化”,似乎不像农村老太太的口语表达。
蔡崇达:我再跟你说一个词,闽南的老人经常说,要不要去城隍庙“听香”。意思就是,如果你的人生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,可以去城隍庙坐着,听那些举着香“拜拜”的人讲心事,这些人和神明的对话,或许能帮你看到更多人世间的模样,让你豁然开朗。
“听香”这个词,我也可能写进我今后的小说里。知识和文化,不是一个系统,有“文化”的不是“阿太”,而是泉州。老太太们的日常唠叨,你细抠,会觉得好有文化,因为她们是在有文化积淀的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人。
在泉州,我们大家常常说一句话“半城烟火半城仙”,泉州住着最世俗化的神明,而它的世俗又有很深的精神积淀。我小时候刚懂事,就知道“忠孝义悌”,因为祠堂里就写着;我们也会不断探讨生命和死亡,因为有族谱,要纪念每一个祖宗的生日祭和忌日祭,自然也就谈到灵魂。所以,如果春节回老家,和村里的老人聊聊天,他们很可能突然冒出一句话,把你狠狠地触动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《皮囊》中让人印象比较深的一个情节,是母亲一直执着地建房子。现在这栋房子被改造成一个图书馆,你的母亲是什么态度?
蔡崇达:我的母亲对房子有一种奇怪的执着,我也在猜想原因。在闽南语中,男人叫“da bau”,民间说法是古时候福建的男人靠打渔为生,因此被称为“打捕”;女人叫“za bau”,意思是编织,在我看来是编织某种精神秩序。在中国的传统家庭中,编织家庭精神秩序的大部分是女性。编织也是一种保护,用来安放家人,所以女性也许天然对有包裹感的建筑怀有亲切感。
父亲去世后,房子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,比如通向二楼的楼梯有一个抓手,是当时专门让偏瘫的父亲借力的,现在空在那儿。那一个个空着的地方就像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,一直盯着母亲,我知道那有多难受。与其填补空洞、抹去痕迹,不如用一个更强大的故事去重新结构这栋房子,同时让年纪大了的母亲还感觉自己有用,所以想到了改成图书馆。
图书馆名叫“母亲的房子”,我的母亲是图书馆馆长。她现在可开心了,每天坐在那里,看到谁来了就招呼来看书。现在经常是老奶奶带着小朋友来,小朋友们看书,老奶奶们聊天。《草民》中很多故事的来源,就是老人们在那儿聊的心事。还有外地游客把这儿当成旅游景点,她就很热情地跟大家讲我小时候的故事。
图书馆的书一部分是我买的,也有很多是出版社和作家捐赠的。我要讲一个事,就是书遗失了不少。我母亲早就发现一直在丢书,也看到有人把书带走,但是她劝我不要去提醒,她觉得“有人真的很喜欢这本书”。不过,我还是要呼吁下,最好还是不要带走书,因为有可能别人也需要它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《皮囊》发行超过500万册,你觉得“故乡三部曲”为什么能够吸引那么多读者?
蔡崇达:被称为“故乡三部曲”,但其实我也不是为了写故乡,我只是在陪伴每个人回望他的来处。当下是一个剧烈震荡的时代,我们对未来是困惑的,但每个人都有来处,来处是一个人永恒的支点。把根扎到自己的来处,扎得越深,才越有力量生长出来枝丫,伸向远方。
我的写作母题其实是人心。人心总是在震荡,人心也总有晦暗不明。当我们难以自我理解和自我表达,就会变得孤单、迷茫,而文学就是要通过种种方式,去抵达那些灵魂没有被照亮的地方,以此为凭搭建一个安放处。我真诚地面对自己内心的起伏,付诸文字,很多人也有类似的需求,就能借由你的安放来安放,借由你的回望来回望。
我得和你说个真相,《皮囊》最开始差点被出版方退稿,因为对照任何一本畅销书的标准,它都不符合。但是出版之后,也没什么宣传,就靠“人传人”,第一年卖40多万册,第二年50多万册,第三年、第四年更多……我相信总有人与你有着同样的触动,书的畅销只是一个印证。如果我抱着写畅销书的心态去写作,可能永远不知道怎么触达人心共通的柔软的部分、渴求的部分。
蔡崇达:我从小学四五年级开始就想当作家。那个年纪的孩子,突然滋长出很多情感欲望,我不认识它,我也不知道怎么与之相处,而且羞于或者没有能力表达。于是我就拼命读书,因为读书让我看到,原来有人和我处于同样的困境,把我说不出来的话都说出来了;而我孤苦无依的那个地方,有很多灵魂也在那里。文学太重要了。
蔡崇达:小时候家里特别穷,买不起书。我一开始去书店蹭书看,赖在那儿,假装挑书,然后偷偷看。那时候相对收入来说,书是比较贵的,蹭书会把书翻旧,书店就特别不喜欢我,会赶我走。我就只好去隔壁镇蹭书。
后来我发现了一个新渠道。我们老家有一种小吃——蚝烙,卖蚝烙的人会去废品站收很多旧书报纸杂志,卖的时候撕一页当包装纸。我家边上几十米远就有一家——至今生意还非常好。他每次去废品站进完货,我就去他那儿淘书。别说,我淘到过《梦的解析》《时间简史》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……所以,我童年的一大阅读阵地就是蚝烙摊。我现在回老家,还去他那儿吃蚝烙,我女儿也很喜欢。
蔡崇达:不会,不过这也导致我身体不好。我明明知道,晚上9点之后,如果我再写一小段话,一整个晚上可能就要失眠。但是一个人以写作为追求,当终于找到那句话的时候,难道不写吗?好多次晚上,我睡得迷迷糊糊,突然间想到那句话,两三点我都爬起来,写到四五点,发呆到天亮。我没固定的写作时间,我还是追随内心,反复去磕那些东西,一旦磕出一个点,我就赶紧去追它。
蔡崇达:睡觉,发呆。写作需要走进自我,走进自我在旁人看来,就是发呆。我经常一空下来,别人说话我都听不见了,因为我自己在琢磨,往我的内心深处走去。我也一定要通过走进自己的内心,去通往人心。
有时候走得太累,还是走不到内心,这时候我就会交给睡眠。人是有潜意识的,你的意识经过努力也到不了的地方,在睡眠中反而能抵达。所以我有时候半夜两三点突然想到那句话,就又爬起来。
我的书房有一张桌子、一台电脑,还有一个大沙发,写不动了我就去躺着。躺着也不是真睡觉,而是在半睡半醒之间,真的能找到灵感。
蔡崇达:现在我们家有一只查理王小猎犬,叫“奶茶”。最初养这只小狗,是因为我觉得,作为父母,我们总会先一步从女儿的生命中消失,我希望她第一次认识死亡的时候,我们也可以陪在她身边,这是生命教育很重要的一环。所以,我觉得应该养一只小狗,让她与小狗之间产生情感连接,然后面对告别。
中青报·中青网:你在这本书的序言中说,“和小动物交朋友,糟糕的一点,就是会早早地认识‘告别’”。
蔡崇达:小狗今年才3岁,我女儿慢慢的开始担心,因为意识到终要告别,她也变得格外珍惜。而我发现还是高估了自己,现在担心的不止她,还有我。看着我们家“奶茶”,我总是哀伤地想,完了,它要是走了我又要难过死了。人经历再多次告别,依然无法习惯告别。
女儿还开始想办法,我发现和我在书里写到的、我小时候的办法很像。她说,爸爸,“奶茶”死了之后,会不会马上“投胎”到另外一只小狗身上,我们再把它抱回家好不好?你看,多有意思,相隔三四十年的两个孩子,面对告别时,都相信有“灵魂”。